文巴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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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姑是我四位父系姑姑中最小的一位,叫方圆珍,伯父们都称她满姑,母亲叫她细姑,我们四姐弟沿母亲的叫法叫她细姑。
我记事起,就觉得母亲与细姑好像两姊妹,感情蛮好。细姑常常回娘家,一个月最少两次,回家都是来看望爷爷、奶奶,带些新鲜蔬菜、食品给老人家,却住在我家,也少不了给母亲捎一份。
每年秋后,细姑要来我家长住一段日子,主要是来协助母亲照顾我们四姊妹的生活起居。秋季是收获的季节,父亲开始到外地做手艺,母亲要收割花生、红薯,还要种油菜,我们四姐弟的生活就管不上了。
父亲做手艺,秋天、冬天、春天都很少在家,母亲既要做家务,喂猪、放牛,又要收割粮食,扯花生、挖红薯等,确实需要有人协助她,细姑就自告奋勇的来了。那时,细姑的三个孩子都大了,最小的建林哥也比大姐大两三岁。
收割完晚稻谷,细姑背着一个与她高矮相等的高背篓,里面装满了菜蔬等东西,走几百米歇一次,来到爷爷家。背到爷爷家的台阶上,总要靠着沟坑放下背篓。
一九八九年后,爷爷离开了人世,奶奶过着轮流赡养的日子。细姑到了秋天直接来我们家,我家堂屋门槛有两尺多高,母亲见细姑来了,忙从厨下跑出来,从她背上卸下高背篓,右手拦腰抱着送进客厅。母亲走出来回到灶屋,抱怨说:细姑,你还没背篓高,背这么多东西来干什么,做布鞋子吗?我这里旧布、碎布多着呢!菜吗?你是知道的,老五(父亲在男丁中排行第五)时常捎菜回来。要来,带几个鞋样子来就可以了,你给我照顾好这几个“顽皮精”,搞点饭给他们吃,包你一个礼拜就有新布鞋穿。
细姑等母亲唠叨完,才微笑着轻轻地说:碎布放在家里也浪费了,顺便带来吗?菜吗?我知道你晒的干菜两年也吃不完,我也常吃你的,这只是时新菜吗?你也尝尝我的吗?接着,姑婶俩再也不客套了,说着细言细语就下厨。母亲总要问细姑想吃什么菜,她也毫不隐诲,想吃什么菜就开口说想吃某某菜,母亲就赶紧做菜款待细姑。
让我记忆犹新的是一种油炸红薯粉粑粑,我也非常喜欢吃。
细姑问母亲晒了细薯粉吗?母亲说:晒了几斗,这不好吃,懒得搞。细姑告诉母亲怎样做,还说蛮好吃的,要母亲试试。还说凭母亲的厨艺做出来一定好吃。
母亲立刻端来一碗晒干的红薯粉,把刚煮熟的米饭打一碗在搪瓷盆里,与红薯粉搅拌均匀,用力按压、揉捏,捏成一团,再捏成条形,切成一厘米厚一块,放在锅里,用小火加油一面一面的煎*,再加冷水煮开,放辣椒粉、大蒜叶、豆鼓等佐料,就可以出锅,吃起来又香又脆又有糯性,咬着又有韧性,甚是好吃。那些日子,我吃了几顿饱饭,现在都怀念。
细姑去世后,我回到故乡,再想做油炸红薯粉粑粑吃时,大姐劝我别做了,不要让母亲想起细姑又伤心。要吃,到她家去做。还说,要怕她做的不好吃,说我小时候常协助母亲做红薯粉粑粑,做得蛮好吃的,我可以自己动手做。我在家只小住了二十天,终究没有机会吃到红薯粉粑粑,却时刻想起细姑的笑容。
细姑背着背篓来我家,常在重阳节前两三天到。我那时小,还不知重阳的含义。只知道父亲也特地从远方赶回老家,带上大堆礼品,有给爷爷、奶奶的,有给我们四姐弟吃的,也有送给细姑的,却没有送给母亲的。父亲回来,总要和母亲在房里絮絮如丝的讲上半天,总听到母亲说,你也没给自己制件新衣服吗?只要多回来看我几次就可以了,你在外做手艺也挺累的,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体可能挺不住,我在家里边玩边做,又有细姑帮我……一直唠叨到下半夜才停。
重阳节,在我的记忆中都是晴天,吃过早饭,母亲就要安排我到灶下砍柴,烧开水。细姑坐在旁边逗我,三伢子勤快,要讨个懒婆娘,我顿时羞得绯红。母亲在旁插一句:是个报应,可能没有人爱他。细姑呵呵的笑着,逗几句就出屋去了。我跟在细姑后边,一偏一扭如草球般滚出堂屋。母亲就唤我爬柱子去楼上摘稻草堆,我弄不明白母亲有洗发膏不洗,硬要用稻草灰水干什么。稻草放在天楼上,爬起柱子来挺好玩,我也没有太多的怨言,又可在同伴面前露一手。我如一只猴子般很快就爬上了天楼,双脚勾住梁木,倒挂下来,两个手各抓一个稻草把,扔到晒谷坪里,就边滑下来边在柱子上扮*脸。细姑在地上担心受怕的要我注意安全,快下来,甚至吓唬我,说我父亲来了。父亲平时对我这个“玩天子”很凶,这时也只笑了笑就干别的事去了。
我把稻草搬到晒谷坪中央,用火柴点燃,烧完,用两个簸箕装好稻草灰,母亲提着一桶开水从堂屋里出来。细姑把两个澡盆摆好在晒谷坪中央,把簸箕放在里面,母亲把开水淋下去。等稻草灰水澄清后,用这温水洗头发,洗完冲洗干净。我端来一张凳子放在台阶东头,细姑端坐在凳子上。母亲提着围裙、梳子、剪刀出来,用干毛巾给细姑把头发擦干,分四六梳好,就剪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学生头,齐衣领的短发,那模样蛮像的,再用梳剪刀梳打头发,头发薄薄的。细姑站起来,一副学生模样。母亲也曾尝试过给她改一种发型,都不太相配,也就没有改成。
母亲梳了头发,细姑给她剪,总剪一头齐耳垂的短发。母亲三四十岁的人,就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母亲把剪下的头发小心翼翼的收拾起来,放进一个闷罐子里,又小心翼翼地把罐子放回原处。
听祖母说,母亲曾经有两条油亮光滑的大辫子,可以拖到屁股上,结婚后从没剪过,也许是父母结婚的誓言吧!只是生下了我这个罪孽,母亲才剪去心爱的辫子。我生下来不久,农村就搞家庭年产承包责任制,父亲常年在他乡做手艺,种地的事大部分落在母亲身上。我生下来不要任何人照顾,别人抱我,一不留神,我的爪子就在她脸上飞舞,一抓就是几条血印子,人人称我“恶伤伙”。母亲只好把我背在背上,我趴在母亲背上爱睡觉,醒来就乱抓,有时手指缠在母亲头发里乱抖,痛得母亲眼泪双流,就嘱咐细姑齐耳垂剪掉。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好像看到过母亲头发有尺把长,不知怎么后来又剪去了。
这次回家,除夕夜晚上,我在厨下烤火,见母亲用大姐买来的飘柔洗发水洗完头发,从厨房走到客厅梳妆台,又从梳妆台走到厨房,走了好几个来回,都没有做什么,像忘记了一件事似的。我轻轻对大姐说:去给母亲梳头。大姐在家没事也爱给别人梳梳剪剪,有时就帮母亲修剪一下头发。大姐听了我的话,马上行动起来,给母亲在灶屋里修剪头发。
重阳节的中午,父亲把爷爷、奶奶请来,开了才蒸的桂花米酒,酒还很甜,细姑也能吃半碗,大家欢快的吃顿午餐,过次团圆。
重阳节过后一两天,母亲把家里的碎布、烂衣服全部清理出来,在太阳底下爆晒两天,就取下灶屋里的门板,开始打鞋底。号召我们姊妹搬的搬条凳,抬的抬门板,把它们摆到屋前收割完了的稻田里,如开场坪摆摊子一般,乡下的妇人做起了份内事。母亲提一桶刚泡的荞麦糊糊,一把高梁须,沾上糊糊在门板上扫满,就贴上烂布,抹平,再沾上糊糊,再贴一层,粘了一厘米厚,就粘另一块门板,贴得门板上花花绿绿,甚是鲜艳。我就拖来一些没有叶子的干楠竹尖子,一排一排的堆放在收了晚稻的稻田里。大姐、二姐抬着一张半干的鞋底布放在楠竹尖子上。中午,田野里四处披红挂绿,把金*的世界打扮成一位花技招展的姑娘,孩子们在田野里叫喊奔跑,打野战、捉迷藏、抓蝈蝈,这就是我孩提时候的第二个春天。
接下来是晒红薯片、红薯干、红薯仔,有时也晒红薯饼,把蒸熟的红薯压到一个模子里,模子有圆有方,薄薄刮一层,晒干就是红薯薄片。母亲总要晒四五担生红薯,这些东西快晒干了,鞋底布也晒干了,套上鞋样子,剪成一个一个的鞋底,用筛子围着边上放,排成一圈,一天剪五六筛子。母亲去放牛,每个口袋里装一只鞋底,晚上回来,鞋底纳好了。细姑中午做饭给我们姐弟吃,其他时候就做鞋面子。吃过晚饭,喂了猪,母亲套上细姑做的鞋面子缝合起来,十一点多一点点,一双布鞋就缝好了。切了边,第二天早上一个人脚上就可以穿上新布鞋了。
这次回家,与母亲交谈中,她很抱歉地对我说:三保,今年没有给你做新布鞋了,眼睛越来越不行了。要我买双鞋穿算了。
听母亲说,细姑是清明节为爷爷、奶奶立碑时,炮炸伤而死。我情绪不安了些日子。大姐讲了原委:不知是那房亲戚发狂要讲威风,倡议给爷爷、奶奶坟上修拜台、立石碑,清明节那天,细姑身体不太舒服,趴在坟上哭时没注意,三伯就在近旁点燃了鞭炮,一个大炮冲到细姑小脚上,炸了个鸡蛋大的窟窿,当时也没有流血,只是惨白的可以见到骨头,细姑也没去消*、清火。过几天,天气剧降,炮火攻心,细姑再也控制不了病情。
细姑在弥留之际,父亲去看望她,她抓着父亲的手流着泪告别了人间。父亲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当即昏迷过去,后来母亲又哭过几次,好在大姐、二姐常守在身边,还算没有出大事。
我听完她们的叙说,也低落了几天,最后还是下定决心用笔记录下细姑的印象,却无法表达我对细姑的哀情。
本文摘选于《浮生物语》一书
作者简介巴陵,湖南新化人,现居长沙。书评人,美食旅游专栏作家。出版有《秋声高处》《村庄敞记》《尝遍大中国》《一本书吃遍中国》《湖南宙旅游志》等著作,主编有“中国报纸副刊第一编辑丛书”等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