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8月10日,美国和加拿大边界的旅游胜地坎波贝洛岛,一位集资本家、*治新星和律师于一身,事业如日中天,正当四十*金年龄的英俊男人,正与娇妻幼子在豪华游艇上悠闲度假,忽看见湖边小岛上森林起火,毅然上岸参加扑火。火势控制后,他一头扎进冰凉的海水,痛快一游。
历史发生在这一游之后。这一次与往日不一样,他丝毫没有精神焕发的感觉。回到住处,只感觉发冷,浑身疼痛。到了夜间,他的下肢开始不听使唤;他是个好强的人,不愿意惊动别人,便爬着如厕。第二天,乡村医生诊断是重感冒。可这次“感冒”也不一样,持续两周没有缓解的迹象。于是,他请来波士顿名医,修正诊断为“小儿麻痹症”。
是的,四十岁的大男人,得了小儿麻痹症,学名“脊髓灰质炎”。他从此变成残疾人,三十而立,四十而不立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富兰克林.罗斯福,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三位总统之一。“脊髓灰质炎”并没有击倒罗斯福,7年后,他坐轮椅,拄拐杖,竞选纽约州长成功;再4年,竞选美国总统成功,并连任四届,一直到死。
并不是所有的病人都有罗斯福一样的意志和运气,多数人被脊髓灰质炎一击就倒,三十岁之前早早就不能立了,身残连着志残,在痛苦、屈辱和恐惧中度过一生。
年,美国有名脊灰病例。罗斯福患上脊灰的年后,该病发病率显著上升,如年,美国脊灰大流行,发病率36.2/10万人口,全国有例。这种疾病主要攻击1~6岁的儿童。首先会表现为发热、全身不适、肌肉疼痛;随之出现轻重不等的不对称的四肢无力,即瘫痪;然后,四肢肌肉连同皮下脂肪,肌腱及骨骼均发生萎缩,四肢变细,后遗终身的四肢和脊柱畸形。这是一种主要侵袭小儿的传染病,所以又叫“小儿麻痹症”。它并不首先剥夺生命,它首先剥夺的是自由。对于视自由为天赋权利又没有经历过鼠疫的美国人而言,这是最可怕的疾病,可怕程度仅次于原子弹,是“美国人除了原子弹之外最害怕的东西”。
这种可怕的东西是怎样发生的?中西医分别与它作了怎样的斗争?斗争的结果如何?
对任何疾病,医学一开始只是观察,观察它的临床表现和演变。
我们有理由相信脊髓灰质炎是一种古老的疾病,但把它作为一种特殊的独立的疾病进行首次清晰描述的是德国医生Heine,这一年是年(道光二十年,中国近代百年屈辱史的元年)。这个病似乎特别富有历史感,它最先只在欧美国家流行,二次世界大战后才传遍世界每一个角落。发病率最高的是冰岛,这个小国年只有约20万人,发病率高达/10万人口,端的厉害。
中医对小儿麻痹症的观察较为粗疏,大致属于“痿症”的范畴。痿症最早见于《*帝内经.素问.痿论》,分为皮、脉、筋、骨、肉五痿。“痿者,四肢无力委弱,举动不能,若委弃不用之状”。古人观察到皮肤干燥菲薄、骨骼运动障碍、肌肉萎缩、肌腱挛缩、脊柱变形等症状。但是,对症状演变、顺序、易患人群、预后等观察非常简略,没有清晰的界线。“五痿”并不准确对应于小儿麻痹,而是包含了各种神经肌肉疾病,如多发性神经炎、周期性麻痹、运动神经元疾病、脊髓变性和压迫症、重症肌无力等等。中国对此病有明确辨识大约要到清末以后,而有准确流行病学数据则远在解放后。相比较而言,西医化较早而彻底的近邻日本对此病的统计可以追溯到年,当时每年约有10例,至年代达到高峰,每年有-例。
无论中西医,对临床表现必须做出理论解释。是有凭有据的解释,还是拍脑袋想象的解释,差别大矣!
西医自维萨里的解剖学,尤其是莫干尼的病理解剖学以后,坚信疾病都有基于“病灶”解剖异常的基础。肌肉的麻痹是表象,它并不是因为肌肉本身的结构出了问题。Heine年首次描述本病时就猜测,它是脊髓损伤而导致的,他在《脊髓性小儿麻痹》一书中记录了个病例。26年后的年,法国病理学家Prevost证实了Heine的猜测,他观察到了脊髓灰质炎特征性的病理解剖改变:脊髓前角细胞损伤。之后,更多杰出病理学家和更高级观察工具电子显微镜的加入,脊灰的病理本质被彻底揭示。
小儿麻痹的典型症状可以用神经解剖学来进行严谨完美的解释。比如,其特征症状为肢体非对称性迟缓性麻痹。这是什么意思?麻痹是无力的意思,就是瘫痪。双下肢一起瘫痪,那叫对称性,否则非对称。瘫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中枢性瘫痪,又叫上运动神经元瘫痪。大脑皮层运动中枢里的椎体细胞以严密的下行纤维束(即著名的锥体束)控制着下运动神经元。锥体束发生病变,下运动神经元得不到指令,肌肉因之无法运动,瘫痪;同时,被长期压制的本能活动释放,各种反射弧反而亢进。所以表现为肌肉收缩减弱或消失,肌张力反而增高,腱反射亢进,出现病理反射,无肌肉萎缩。所以,这种瘫痪又叫“痉挛性瘫痪”,是一种“硬瘫”。“迟缓性瘫痪”则相反,它是下运动神经元的瘫痪,表现为肌肉无力,肌张力减弱、腱反射减弱或消失、肌肉萎缩,又叫“软瘫”。脊髓灰质炎属于这种“软瘫”。
反过来推理,出现迟缓性瘫痪,我们可以推断病变部位在锥体束的下级,即下运动神经元。神经元就是神经细胞,胞体集中在灰质,胞体上伸出的长长的枝蔓叫树突和轴突(中学知识复习),它们集成束形成白质。脊髓里的灰质与大脑里的相反,位于中间,横断面上呈现漂亮的蝴蝶型。蝴蝶的两个前角就是运动神经元集中的地方。若一个前角病变,出现非对称的肢体瘫痪;两个前角一齐病变,就会出现对称性的瘫痪,即截瘫。不同水平面的前角病变产生不同节段的瘫痪。如颈髓5前角细胞病变引起三角肌瘫痪和萎缩;颈髓8~胸髓1病变引起手部小肌肉瘫痪和萎缩;腰髓3病变股四头肌萎缩无力等等。
以上的推理建立在坚实的病理解剖基础之上,又可以动物实验严格证明,铁案如山,令人不得不信服。中医对小儿麻痹的病理病机解释,则主要是基于臆想,没有解剖学的基础。比如,《内经》把五痿主要归于“肺热叶焦”,肺热把肺叶烧焦了,因为肺主皮毛嘛,所以,皮痿了,这是活生生给烤痿的;脾主肌肉,脾热则胃干渴,于是乎肌肉不仁,肉痿了,这是活活给渴痿的。这些说法完全是想当然的。
现代医学当然不会止于病灶的解剖和病理的变化,更重要的是要搞清楚病因,这要难得多。
十九世纪是细菌学说一统天下的时代,几乎所有传染病的病因都被发现是某一种细菌;尚未发现的,科学家们认为迟早要发现。到十九世纪末,科学家们开始注意到,有一种比细菌更小的微生物,它们可以透过细菌无法滤过的Chamberland氏烛形滤器,并且具有传染性,但是不能在培养基中存活。二十世纪初,英国细菌学家FrederickTwort发现了可以感染细菌的病*,噬菌体,由此揭开现代病*学的序幕。之后,年,电子显微镜发明,人类看到了真真切切的病*。病*的分子结构一步步被解密。二十世纪上半叶是病*学的*金时代,正如十九世纪的细菌学说一样,短短数十年间,病*导致的传染病纷纷被破译。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年,“血型之父”Landsteiner通过把小儿麻痹死者骨髓碾碎注射到猴子体内进行实验,和S.Flexner以及P.A.Lewis两位科学家分别独立发现了脊髓灰质炎病*。这为人类消灭脊髓灰质炎的战斗开辟了全新的战场。
脊髓灰质炎病*发现之后,面临三个问题:这个病*有多少个类型?怎样培养得到大量的病*,以制成疫苗?病*在人体内作用的路线图?
为解决第一个问题,美国国家脊髓灰质炎基金会启动“病*归类项目”。这一项目花了3年时间,做了大量动物实验,光猴子就牺牲了只,最后搞清楚了测试的种脊髓灰质炎病*株分为三型:I型病*(叫“布伦希尔德”,纪念一只实验黑猩猩)占82%,II型病*(叫“兰辛”,纪念一位病人)10%,III型病*(叫“里昂”,纪念一位死于脊灰的小男孩)8%。
花无数的物力人力财力,就为搞清楚一个病*的分类,现代医学真是不惜血本;中医就轻松多了,绝不会有人为了搞清湿气分几类而买一万只猴子做实验。
年,医院的J.F.Enders和两位年轻的儿科医生T.H.Weller和F.C.Robbins在体外非神经组织上的培养和繁殖脊髓灰质炎病*获得成功,这为大规模制备病*和制作疫苗提供了保障。早在年,罗斯?哈里森(RossHarrison)就提出了“组织培养”的概念,即在体外培养活的组织细胞。这个伟大的发现被极誉为“西方医学史上最重要的十大发现之一”,为人类破译传染病奥秘和疫苗制作等提供了强大的武器。但脊灰病*被认为只能在神经组织中培养,为了培养足够的病*,必须杀死无数的猴子。Enders三人经过无数次实验,他们在培养基中加入青霉素以防止细菌污染,通过逐步递减的办法,定期更换培养基质,分别在皮肤、肌肉和肾组织中成功培养繁殖了三个型的脊灰病*。这为疫苗的研究铺平了道路。三人因此获得年诺奖。这一年度的诺奖本来只授予Enders一人,但他声明,如果不把两个小兄弟带上,就拒绝接受。诺奖委员会拗不过他,同意了。Enders的胸怀令人感佩不已。体外培养病*这种事对传统医学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固然不能在试管里培养“风”,也不能在培养皿上用三伏贴治未病。
关于脊灰病*,还有无数病*学家的故事。最终彻底搞清楚了这个病*的大小、形态、化学组成、物理性质、型别、繁殖、生物学特性、提纯和培养技术等等(此处省去十万字)。这是一种微小核糖核酸(RNA)病*科的肠道病*,直径20-30nm,呈立体对称12面体。有三个血清型,总的核苷酸数目为个左右。
关于脊灰病*在人体内的传播路径,最早的权威观点是经由鼻腔直接进入神经系统。若是如此,病*就绕开了血液系统,疫苗无用武之地。约翰.霍普金斯的科学家通过切除黑猩猩的嗅觉神经,经口喂食脊灰病*,使黑猩猩获得脊髓灰质炎。另一个解剖学实验中证明脊灰患者的消化道里有大量病*,而鼻腔里很少。这证明了脊灰病*是经口传染的,过消化道,再通过血液系统播散全身,最后才透过血脑屏障侵入中枢神经系统。因此,理论上可以在病*到达神经系统之前用疫苗产生的抗体阻断它。整个过程清晰如画。
中医却又怎么说?《内经》说五痿都是热,而总归于“肺热叶焦”。朱丹溪说“痿证断不可作风治。有湿热、湿痰、气虚、血虚、瘀血。”薛立斋说“痿证多因足三阴虚损”。陈无择说“痿由五内不足之所致,但不任用,亦无痛楚,此血气之虚也。”诸如此类,百花齐放,莫衷一是。关键是,无法用理论来指导预防和治疗。假如“肺热叶焦”说是正确的,那么,清“肺热”应该可以预防“叶焦”,但并没有事实和数据来证明这个推论。中医理论主要是用来自圆其说的,无法用之以推理演绎。
病因、传播途径、病理都清楚了,治疗却无法突破。病*性疾病至今没有根本的治疗方法。好在“上医治未病”,西医祭起“治未病”的利器,一举攻克脊髓灰质炎。
回到罗斯福总统身上,在他叱咤风云的*治生涯里,做了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医学大功德。年,罗斯福成立了一个资助脊髓灰质炎研究的国家基金会。在这个基金会的资助下,产生了两个人类的救星,最终消灭了脊髓灰质炎。
一位是匹兹堡大学的微生物学家乔纳斯.沙克(JonasSalk,-)。当时主流观点认为,活的病*进入人体后才能激发免疫抵抗力。沙克想把风险降到最低,杀死病*,但保留其免疫反应的能力。他的观点被认为是一种“愚蠢的话。”年,沙克找到一个绝妙的方法:用甲醛灭活在猴神经细胞中培养得到的脊髓灰质炎病*,将之注入人体,成功引发宿主免疫反应。动物实验证明了这一方法的有效性,但是,如果没有人体试验,还是不行。沙克急切想进行大规模临床试验以证明自己的疫苗,却遭到强烈反对,媒体攻击铺天盖地,他几乎成为草菅人命的科学狂人形象。为了证明自己,沙克使出了绝招,他叫来妻子和三个孩子,慷慨陈词,“若何为生我家?”于是五个人自己试。太绝了,神农尝百草,也没拉上老婆孩子啊!
沙克的“神农精神”感动了近两百万美国母亲,说服了她们用自己的孩子投入一场史无前例的疫苗试验。年,史上规模最大的疫苗双盲试验在全美隆重登场。名儿童参试,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两组:一组注射疫苗,一组注射安慰疫苗(除了无抗原外,其他成分相同);第二部分也分两组:一组注射疫苗,另一组什么也不注射。年4月12日,持续一年的伟大试验在16台摄像机、位记者、位各界观众面前揭开盖子:第一部分,疫苗能减少麻痹型患者82%;第二部分,疫苗保护率为76%。而两组安慰剂都无效。全美教堂的钟声一齐敲响,美国沸腾了,所有人“就像一场战争结束了一样喜悦。”仿佛投下两颗原子弹后的感觉。
不言而喻,这种成功可以带来难以估量的财富,但沙克似乎觉得财富和专利对他就是浮云,当记者问他是否申请专利时,他反问:“难道你可以为太阳申请专利吗?”是的,太阳不需要专利,但表彰还是可以的。艾森豪威尔总统亲自召开庆祝会,称沙克为“全人类的恩人”,授予他“总统特殊勋章”。
然而,沙克疫苗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广泛接种沙克疫苗之前,美国每年有例脊灰;之后,迅速降到0多例就不再下降了。分析其原因,主要是因为灭活疫苗的Ⅰ、Ⅲ型的免疫原性(刺激引起免疫应答的性能)较弱,而流行的主要是Ⅰ型;一年内注射三、四次的方法不利于大规模接种。
如何克服沙克疫苗的弱点?用口服代替注射,用活疫苗代替灭活疫苗,这是在一开始就存在的学术分歧。而活疫苗最大的担忧是安全问题,即活疫苗的*力本身也可能制造和传播疾病。
与沙克同时,有一批免疫学家致力于减*活疫苗的研究。他们用动物进行病*传代,以不断减轻其*力,而保留免疫原性。其中,代表人物是沙宾(AlbertBruceSabin),他制定了判断减*活疫苗安全性的五条标准:1、大量病*注射到低级猴和猩猩的脑内不引起麻痹,注射到脊髓前角内仅个别低级猴引起麻痹;2、口服后在肠道内旺盛繁殖;3、口服后不引起病*血症;4、产生程度不等的中和抗体;5、减*株肠道繁殖后不恢复原有嗜神经性。因为这第一条,沙宾在-年间,用了只猴子(爪哇猴、恒河猴)、只猩猩和名志愿者来做实验。爪哇、恒河的猴子碰到沙宾,就像长白山的熊和老虎碰到萧峰,只好认倒霉了。幸而那时的动物保护主义者不像今天的狗粉们一样“强悍”,沙宾终于成功研制出完全不同的脊灰疫苗;这个疫苗更便宜,更方便,不需要注射,可做成糖丸吃。它唯一的缺陷是有万分之一的概率可以导致人造的麻痹型脊髓灰质炎;这个概率如此之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年,沙宾将其制备的疫苗分送世界给各国进行小规模人体试验,无一例外获得成功。
年,我国著名病*学家顾方舟(曾任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校长)成功研制出国产沙宾疫苗糖丸,并在北京名6个月-7岁的小儿中成功进行人体试验。这使人想到年湖南衡南县某小学的*金大米试验,那不过纳入25名儿童,就引起舆论的山呼海啸;顾方舟的名儿童的沙宾疫苗实验又该如何评论呢?
评论该以事实和数据为依据。发达国家如前面提到的冰岛、日本和美国分别于年、年、年消灭了脊灰。年,世界卫生组织在全球开展消灭脊髓灰质炎行动(全覆盖接种沙克疫苗和沙宾疫苗)时,全球每年有35万多人因脊灰瘫痪,在这些瘫痪者中,有5%至10%的人因呼吸肌麻痹而死亡。至年,病例减少了99%以上,只剩下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有74例报告。年以来,至少使0多万人免于瘫痪。三株野生脊灰病*中,2型和3型年后再无报告病例。世卫组织雄心勃勃在年彻底消灭脊髓灰质炎,这将成为继天花之后第二个被消灭的传染病。沙克和沙宾不愧为人类的救星,尽管他们一个用了近万儿童,一个用了只猴子进行过试验。
在我国,上世纪七十年代,每年脊髓灰质炎新发还高达1万多例。5年开始使用口服减*疫苗,年加入世卫组织的全球行动,年宣布消灭脊髓灰质炎,持续至今。追根溯源,顾方舟居功至伟,可谓中国的沙宾。
脊髓灰质炎患者罗斯福总统曾经提出著名的四项“人类基本自由”,之一是“免于恐惧的自由”。包括脊髓灰质炎在内的无数瘟疫,自古以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恐惧,免于瘟疫的恐惧,靠的是疫苗,而疫苗的背后,是科学,这才是真正的沙克的“太阳”。
余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