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__今春新冠病*带来的这场劫难,让许多家庭破碎,让许多骨肉同胞经历撕心裂肺、刻骨铭心的生离死别。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我们出生后,一直活着,从未死过。死,是别人的事。但在重症监护室(ICU),我们得重新开始一种习惯,习惯死亡。这里与外界隔离,冰冷的医疗器械和复杂的人性相互交织,生离死别成为常态。作者以义工的身份在ICU工作长达一年的时间,写出了一组蕴含大情怀的小故事。应读者要求,我们特连载湖北作家周芳发表在年《北京文学》第11期的报告文学《重症监护室》,敬请
到处是机器,到处是轰隆。
她的床头有一台机器。护士告诉过她,那是呼吸机,帮她呼吸的,没有它帮忙,她一口气吸不上来,人就不行了。
四床那儿也有。一个大机器①在轰隆隆地转,机器上伸出几根管子,四床的血从体内流出来,通过管子进到机器内清洗,又通过管子流进四床体内。四床是个老头子。护士说,他肾坏了,排不出尿,得用这个机器帮忙。
六床那儿也有。护士正将一根长长的管子伸进六床喉咙里,他踩着一个开关,他踩一下,机器②就轰隆一声,六床触电似的弹起。
三床、二床、一床,全部包在轰隆声中。无尽的风,不停歇地吹。
它们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在黑夜?可是,这里没有黑夜。房间里总是亮堂堂的,总是不停地有人走来走去,有时,他们还快跑。
一个血淋淋的女人被送到了八床上。白大褂们在机器间急促地穿梭。不一会儿,一个白大褂举起双手,摇了摇头。他的手被血染红了。一个男人从外面踉踉跄跄冲进来,趴在八床边,他抓起八床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胸前。他不哭,不叫,只有肩膀在剧烈抖动。
八床死了?王桂香老人觉得她的头又一次被谁狠狠地压进水里,喘不过气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插在嘴巴上的管子。管子还在。
八床死了。有两个白大褂正包着她。他们手脚麻利地抖开一副白床单,包八床的头,包八床的脚,包八床的身子,两分钟就包完了。从脚趾到额头包得严严实实,薄薄的一长条,看不出哪端是头,哪端是脚。这是王桂香老人看到的第三个长条了,下一个,是我,是我?更汹涌的水压过来,王桂香老人被水吞没了。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管子。抓住,抓住它,抓住救命的稻草。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已灭了。有医生和护士陆陆续续走进来换班,可以确定这是新的一天。王桂香老人心头一酸:天亮了,她又获得了崭新的一天,她不会被包成一个长条!
想到这里,王桂香老人用力地咳。她要把痰咯出来。吸痰管子伸进喉咙里再难受,她也配合。现在,鼓励她好好咯痰的医生走过来了。
昨天,那个戴眼镜的医生鼓励她,多咯痰,配合医生的治疗,等到能完全脱离呼吸机,肺部感染控制住了,她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
我走到五床身边,向她微笑,我要表扬她的配合。她咳得那么难受,她还在咳。这是个听话的老人。我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假冒医生。我只不过是个义工,戴上口罩、手套和帽子,看上去像个医生而已。如果老人神志清晰一些,能看进我的眼睛里面,看到惊惧、担忧、恐慌,她就能看清我的真面目。我并不具备专业医护人员所应有的淡定、从容。
前两天,刘医生试着给她脱掉呼吸机,只戴上简易供氧面罩。近20厘米长的管子从喉咙里抽出来,过了近3个小时后,她嘶哑的嗓子可以试着说话,她说的话吓了我一大跳。她说:你看,那里有个人,有个人。哪里?那里。她的手虚弱地指着头上。我向上望了望,那里只是天花板。没有哇。有,有,在那儿。天上,有,血、血人。我惊诧地再次望去,还是天花板。我说,没有,哪里有人?有、有,血人。她固执地叫着,有人,血人,血人。
这老太太说胡话了吧?我问护士长。她说,这是重症监护室综合征的体现,人在这种全封闭环境下,离开亲人,整天接触到的都是机器声,都是刺眼的光,还会看见一些死去的患者,恐惧感孤独感会让他们产生种种精神障碍。最突出的就是谵妄状态。
谵妄?
就是意识障碍,思维零乱,常会产生幻觉,多为视幻觉,也有听幻觉,内容都非常恐怖。
天花板上的血人是王桂香老人的幻觉?
对。
过了一会儿,老人又叫起来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天上有人,血,我儿子,车祸,放我出去!儿子。我儿子!
把这些词连缀起来,那就是:“我儿子出车祸了,成了一个血人,挂在天花板上,你们放我出来,我要看我儿子。”
所有的幻觉都应当有一点现实的底子在里面吧。会不会是老人在科室里见到过一个血淋淋的人,这个血淋淋印在她的脑海里,又被她与儿子组合起来了呢?我翻了翻前几天的治疗记录,果然有一起车祸,送过来一个血淋淋的人。
你儿子在外面等你,没出车祸。
血人,血人,在天上。快点,放我出去!
你看,这里没有人,没有。我找来一根棍子,捅了捅天花板。
我儿子,我儿子!
五床王桂香老人73岁,肺结核患者,肺部严重感染,出现咯血,已不能自主呼吸。我们给她气管插管③,上呼吸机。两天前,刘医生试着给她脱掉呼吸机,但没有成功,只得再次气管插管。尽管经过了两次气管插管的痛苦,王桂香老人仍旧是位非常配合的患者。她努力咯痰,感觉到有痰了,就示意我们帮她吸。因为配合得好,作为嘉奖,我们给了她右手的自由,没有用约束带绑住。
好些了吗?我问她。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开始给几床病人作晨间护理。护士小王领着两个人进来了。一个是五床的儿子,一个是五床的老伴。他们一言不发地望了望五床,又将目光转向刘医生。他们刚才已单独和刘医生沟通了半天。
五床婆婆看见儿子和老伴进来,她的脸上浮起一层笑意。她吃力地抬起右手,伸向儿子,她想握住他的手。但儿子的手没有伸过来,他正望着刘医生。
这让刘医生怎么开口呢?她说,还是你们说吧。那父子俩默默地看着她,他们的脸上如死水一样平静。刘医生不得不小声说道,婆婆,我们把管子拔了啊。
王桂香老人脸上的笑意凝固了,怎么又要拔管子?是像上次一样试试能不能脱离呼吸机吗?脱了儿子就将她接回去?她将目光转向儿子和老伴。他们扭过头,看着一旁的急救柜不说话。
我们回家治。刘医生一边说一边去解嘴上的面罩。五床婆婆一把抓住了呼吸管子,惊恐地望着刘医生。管子插在她嘴里,无法开口,可是她很清楚,这管子不能拔。上次医生给她拔过管子,拔了一会儿,她就喘不过气来,又变成了一个溺水人,一口气也呼不下来,她要窒息而死了。她那破棉絮状的肺纤维组织给不了她呼吸,只有这管子能把她从水中打捞上来。管子在,命就在。
刘医生试着又去拔管子,五床婆婆的手更用力了。她抓着管子,摇头。
你们看,她不愿拔管子,我们也没办法。刘医生说。她实在不愿意拔这呼吸管。刚才五床家属一直要求脱掉呼吸机,医院治疗。她反复给他们解释,这种肺结核病人,不将肺部问题处理好,随时都有可能窒息而死。医院根本就不能解决问题。现在,你们把病人拖回去,能不能顺利到家,都保不住。
我们问过了,医院也有那种简易氧气面罩。五床的儿子说。
那与呼吸机完全不同。
儿子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我妈还得住几天?
这个说不准,得看她自身的机体恢复能力,毕竟70多岁了,又是个老肺结核患者,她的肺损耗太大了。
到底还得几天?一天的呼吸机费用就得两三千。
这个真的说不准。我们也想快点给她脱机,长期用呼吸机对病人不好,会增加肺部感染的几率,不用,她的呼吸又不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也想减轻你们的费用。
她这病以后还会不会再发,再到你们科室来?儿子问。
这个,这个刘医生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不该告诉真相。她说出来,一定会吓到他们。这种病人,随时都可能窒息,都要进重症监护室。曾经有病人一个月住进来了两次。
医生,求你了。我们没钱了。五床的老伴沙哑着声音,一脸的愁苦。这位瘦骨嶙峋的老人,一直在科室外面等着。五床婆婆在重症室住了7天,他就在外面等了7天。他的双颊更深地陷下去,整个人像骷髅一样可怕。他说,能借的,我们都借了,到现在,都借了三四万,实在没地方借钱了。
刘医生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进来充当这拔管人。
姆妈,我们回家去给你治。
王老太太目光直直地望着儿子,她还是摇头。
我们回家治。老伴说。他给她穿裤子,她的脚又摆又踢,不让他穿。她想大叫不回去,可是呼吸管堵住她的嘴巴,她叫不出来。我们只看到她那张痛苦的脸,在不停地扭动。她把管子抓得紧紧的。
她现在很清醒,她不愿意拔,你们再不走,我们就报警了。刘医生终于忍不住了,她哽咽着下逐客令。
两个男人转过身,默默地退了出来。那儿子似乎瘸得更厉害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钱”这只老虎咬住了他,咬得血淋淋的。一个六千,又一个六千,他受不住了。
“六千”是王桂香老人住进重症监护室之前的一段插曲。
七天前,接到呼吸科电话,通知有病人要转过来。我和刘医生小跑到科室门口。只有一个40多岁的男人架着一副拐杖,一脸惊慌地等着我们。
病人呢?我们急忙问道。
多少钱?他很快接上一句。
多少钱?刘医生一时没反应过来。
住一天得多少钱?他小声问道。
六千块左右。
六千?他的声调稍稍高了起来。“六千”挂在上扬的语调上,像个怪物。他听不懂它的含义。他怔怔地望着我们,过了会儿,他压低声音,自言自语念道,六千!六千!他听懂了,他接收到了刘医生提供的信息“一天六千块”。
之前,呼吸科主任告诉他病人得住进ICU,不过,你们家属要作好准备,那个科室花费比较大。几多钱?他问。主任说,这个你们要问他们科室。他拐下来,还不等我们按程序进行,“钱”就被他推到风口浪尖。
按程序,住进科室前,我们得与他谈话。涉及到费用、不能陪护以及其他一些情况的告知。一天得花多少钱必须说清楚。进了重症室,钱就是只老虎,扑上来,狠狠地咬着你。
六千!他不相信。
六千!!他更大的不相信。
然而,他必须相信这是真的。一天六千块这只是常规收费,如果要作一些特殊治疗,如置PICC,做CRT,一天的费用就会蹿到一万五左右。
他扭头走开了。留下我们和洞开的ICU铁门。他去找呼吸科主任问个明白,非得要这个“六千”才能保住性命吗?
两小时过去了,病人还没下来。“六千”这只老虎,正在咬人。那个转身走掉的男人会放弃吗?
三小时后,“六千”患者转进了重症室。我舒了口气,可是也为这个瘸子家属着急。不知有几个“六千”等着他,他能对付“钱”这只老虎吗?果然,在催费单上频频见到五床的名字。五床王桂香,欠费。五床王桂香,欠费。在每天的欠费和借债中,五床度过了8天。
这几天,五床成为我们谈论的主要话题。我们担心五床家属放弃治疗。有些病人有钱可是没有命。如一些脑梗病人,家属说,你们用最好的药,尽管治,我们有钱,有钱。我们也只能残酷地告诉他们,病人治愈的希望近乎为零,钱的意义不大。有些病人有命可是没有钱。如这个五床,她的治愈希望非常大,但钱呢?儿子,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终生残疾;一个女儿,远嫁到广西,日子也过得不富裕。用五床老伴的话说,他们家都是穷人,得了这个病,就好比家里来了个强盗,把仅有的一点钱都给抢走了。
面对疾病这个汪洋大盗,有多少人能赤身肉搏,并获得决定性的胜利呢?
科室门又被打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三个人,王桂香老人的老伴、儿子、女儿。他们围在五床旁边,默默地站着。女儿最先控制不住情绪,她喊了一声姆妈,眼泪就哗地一下流下来了。儿子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老伴给她穿裤子。
王桂香老人的脚还在乱摆乱踢,女儿按住了她的腿。妈,我们实在没钱了,我们没钱了。女儿号啕大哭起来。五床的腿软了,不摆,不踢,两行泪水无声地落到了枕头上。
老伴低声说道,明年,我给你坟头上烧蛮多钱。
补记:
我是不是太过脆弱了?
在科室里和这群病危者呆在一起,总想他们能快点醒来,睁开眼睛,眨个眼皮。我渴望眼睛的对视。
探视时,我才知道有些对视是这样艰难。
家属们望着你,眼神无力,虚弱,又执拗。
已经很明晰的病情被他们反复提及。
今天叫他还是没有反应?
没有。
一点也没有?
没有。
一点点?
真对不起,我们尽了全力。
沉默半响,他们的眼睛仍看着你。无力,虚弱,又执拗。“放弃”梗在喉咙里说不得。
医生也不能说。医生换个说法:你们也尽心了,病情一直这样没法好转,要不,接回家去保守治疗?
回家?回家就意味着放弃。
意味着对一个人生命宣布结束。
意味着杀死一个人的不是病,不是脑死亡,是家人。
这一刻,他们眼里装了多少虚弱: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结束他的生命。
这一刻,我低下头,不再看他们。这些勇敢的人,写下“放弃一切治疗”六个字。未来的岁月,他们必将踩在刀尖上过日子。
①指血液透析机。血液透析是肾功能不全终末患者的替代疗法。通俗说法是人工肾、洗肾,是血液净化技术的一种。它利用溶质的弥散、水的渗透和超滤作用,清除患者血液中代谢废物,纠正电解质和酸碱失平衡状态,并排除体内多余水分。
②指吸痰机,可迅速吸走病人体腔内浓痰、脓血等黏稠液体。
③气管插管是指将一特制的内导管经声门置入气管的技术,这一技术能为气道通畅、通气供氧、呼吸道吸引和防止误吸等提供最佳条件。
年1月12日
我喜欢人多一点
二床,王佳瑜。
我不可能不熟知她的名字。我的左边口袋里装满了她的名字。
佳瑜,妈每天上午与几个人来问医生情况。下午4点才能到病房外看你。小朱、爱华、海珍,她们都来了,还有你不认识的人。
佳瑜,你的病情有70%的好转,再打两天免疫球蛋白,就能转出来的,我们要一直打到你有力。
佳瑜,妈妈今天到肖港佛堂去求菩萨保佑你了。
佳瑜,你安心休养,过两天就会好的,我们等你。我们用一切办法把你治好,一定要把你治好。
妈,我回来了,我在姥姥家喝了藕汤吃了麻糖,你放心。凯凯。
我的右边口袋里也装满纸条,那是她写给外面的信。
我会好起来的。
谢谢我的亲人的关心。
凯凯,你要听姨妈的话。
我的身份是情报员,主要任务为她传递情报。在传递之前,我得先做她的书童。
我没想到她要写字。
最开始我以为她不配合治疗,她的手很不听话,被约束带绑住了,仍一刻不停地比比画画。我说,你要听话呀,治好了,你就能快点转出去。但她不听,手还在画个不停。先是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接着,食指和中指并拢,和大拇指一起在空中画。她要写字吗?我盯着她的手势,仔细辨认,横,横,竖,竖。真是笔画。我这才发现,柜子上的一沓护理记录单上,画满纵横交织的笔迹。一笔赶着一笔,一笔连着一笔,有时,捺笔划破了纸面;有时,一横又扬到了天上。
这应该是字,可这是一些什么字啊?我拿着这沓纸发愣。护士小玉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说,二床昨晚画了一晚上字。你看她又要画了。我们没工夫一天到晚举着纸让她画。
我来吧,我来。我解开了二床右手的约束带。她的手在不停地抖动,她试了几次,才把手中的笔抓紧了。我半蹲着身子,将纸正好举到她写字的高度。
她捏紧笔,努力想把笔画安在规定的位置上。然而,她管不住她的手。因为肌无力,她手在不停地颤抖,笔画们便乱了方寸,头落了地,脚上了天,一个字五马分尸般惨烈。愈抖她愈用力,愈用力她愈抖。她画下去的每一笔都有刀刻般的力度。那刀又在不断晃动。
写好一个句子,她就急切地望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看看
我一边轻轻地拍她的手,安抚她别急,一边在脑海里快速拼凑那堆支离破碎的笔迹,按它们的走向,猜测意思。
第一个句子我猜了三次意思,没猜对。第二个第三个句子,我也猜了两次才猜对。
痰多了,她难受。
她喘不过气来,到处堵住了,不能出气。
快点,不行了,好难受,要闷死了。
她的表述里全是用的“她”,她不说我,我不存在了。她说“她”,她妄想那个正在受刑的不是自己。
她不是她自己近10年了。
她什么都不能了,她还是她自己吗?在此之前,她是一家单位的会计,年轻、漂亮、能干。现在,一切都毁掉了。最可恨的是找不到幕后凶手。它穷凶极恶地一次次出拳,一家人陷进惶恐不安的泥沼。武汉、上海、北京,医院间奔走,反复核查排除,最后逮住了它——重症肌无力。
这是一种全身免疫性疾病。在中医学上被称为痿证,是以肢体筋脉弛缓,软弱无力,不得随意运动,日久而致肌肉萎缩或肢体瘫痪为特征的疾病。由于肌无力,她因呼吸、吞咽困难而不能维持基本生活、生命体征。一年住进呼吸科两三次,这是常态。这一次因为感冒诱发并加重了病情,导致呼吸衰竭,不得不住进ICU。
王佳瑜一住进科室,就成了异类。她太不安静了。在约束带允许的范围内,她不断地敲打着床沿。把护士敲来后,就举起她的手,比画着写。她要写字。护士们费好大功夫才能猜出字意。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要不停地写。昨天写了一晚上。写什么呢?就写我刚才看到的那些句子。反反复复写。
王佳瑜不能不写,写是她存在的一种方式。她只是无力呼吸无力运动无力循环,但思绪还不曾无力。她是如此清醒,她渴望表达。
这清醒于她却是有*的——她比那些陷入昏迷的任何患者都要痛苦,她如此清醒地感知她的疼痛,她的绝望,她的挣扎,她的渴望。有一刻,我甚至希望她能昏睡过去。
又要给她吸痰了。吸痰管一伸进去,她就拼命摆着头,想摆掉管子。她一摆头,我就赶紧向小玉摆手。我说,别吸了,别吸了。小玉很讨厌我这个医盲。她不屑地对我笑了笑说,那好,你来帮她咯痰?我只好不作声了,扭过头捂住了耳朵。
你能忍受近一尺长的管子伸进咽喉里的情景吗?我不能。科室里当然有比吸痰更让我这个医盲害怕的操作,置管,抽血,一管子一管子地抽。但它们不发出声音。吸痰却要发出海啸声,呼呼呼。病人则像遭受电击一样,僵硬着身子一阵阵弹起。我不忍心听也不忍心看。病人要吸痰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赶紧跑开,离得远远的。可是,对这个二床病人,我是跑不掉的,她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捂着耳朵战战兢兢地守在她的身边。
她拉住我的手不放开,是从她发现我也是个异类开始。
“你是这里的医生?”她在纸条上写道。我点了点头。她眼里闪过一丝怀疑,分明在说“你不是”。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在记录单上写下“我是”。她摇了摇头,写下“你不是!”她一连打了四个感叹号。我只好投降,在纸上写下“我是刚分进来的医生”。她咧开嘴笑了笑,一副看破我嘴脸的神情。
是什么出卖了我?白大褂、口罩、帽子,一样不差的装备齐了。是我的眼睛。不安、恐惧、痛苦、欣慰、担忧、期盼。人间的所有情绪都深深地镶嵌在我的眼睛里。进科室将近两个月了,我仍然是个异类,医生和护士们的那份淡定从容,我无法学会。这个二床,如此敏感,仅仅凭着对痛苦的相同感知,她认出了我这个异类。
我在她的床头站了近两个小时,我不能动弹。我刚要把手抽出来,她明明闭得紧紧的眼睛就很快睁开了,一眼的恐惧。“你听话,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小声说道,她摇头,随之,我的手就被更紧地抓住。
等她又闭上眼,很安静地入睡了。我又小心翼翼地向外抽手,一根手指头,两根手指头,眼看第三根手指头要突出重围,她却再次睁开了眼。睁开了,眼神就凝固在我脸上了,眼里的恐惧加深,加深。我羞愧地低下头,将抽出来的手反扣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至此,我的任务就很清晰了。除了探视时,给她和家属传递纸条外,就是握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站在她身边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标志。
标志她还活着,活在一个活生生的世界里。她不能咯痰,不能吞咽,不能呼吸。她仿佛生活的一个虚无影子。她被虚无折磨得太久了,她的世界摇摇晃晃,只有握住的一只手标志着她还在这人间。
她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接着,食指和中指并拢来,和大拇指一起在空中画,她又要写。那些仓促的笔画,踉踉跄跄被一口气追着。
你不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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